已经蓄水到139米的三峡水库是世界最大的人工湖。整个蓄水工程从2003年6月1日开始,2009年全面竣工后,一个长660多公里、水域面积上千平方公里的水库将在湖北三斗坪至长江上游重庆市之间形成。
“我们家以前的房子就在那些垃圾漂浮的地方!”重庆市万州区40岁的张兴万手指着滔滔的长江水说,这个祖祖辈辈生活在长江边的渔民,如今每天用他的网兜打捞着江面漂浮的垃圾,“我们担心今后这里会变成一潭臭水。”
形势逼人
“自三峡大坝蓄水至今,三峡库区的水质与蓄水前相比尚无明显变化,三峡库区水质总体稳定在二类到三类之间,与蓄水前没有差别,但库区的长江支流污染比较严重。”一直参与三峡库区环境整治项目建设的重庆大学资源与环境科学学院的王里奥教授说。
“三峡成库以后,库区江面变宽、江水变缓、库区的自净能力将大为减弱。随着水库水位的增高,在某些河段还出现了江水回流的现象,污染物无法跟着江水流走而滞留在水库里,未来将造成更大的威胁。”
据有关部门测算:以前重庆主城区产生的可生化降解污染物,在水库成库前流到长寿区即可降解一半,而成库后流到长寿区仅能降解10%,需流到400多公里外的奉节县才能完全降解,河流的自净能力显著下降。流量减小、流速降低使三峡库区污染承受能力骤降,与此同时,随着当地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各种污染物的排放量却在日益增大。
重庆市环保部门公布:到2010年,重庆市污水年排放量将由目前的10多亿吨增加至23亿吨;入江垃圾由现在的130万吨增至269.6万吨。三峡库区400亿立方米的水质将因此严重受损,形成浊水东流、影响长江中下游水资源的状况。
“现在,三峡库区环境承载力已接近极限。水库的建设使600多公里长的库区由自净能力较强的天然河流变成了水环境容量低、生态功能相对脆弱的巨大人工湖泊。”王教授担忧地说。
重庆大学可持续发展研究院专家委员会雷亨顺主任认为:“三峡库区因蓄水而形成的大面积消落带也将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据了解,三峡工程完工时,为保证发电需要,三峡库区冬季正常蓄水水位为175米,而夏季为防洪,水位降至145米。其间30米水位落差暴露出的土地被称为消落带。
雷亨顺主任说:“在两岸坡度较陡,土质为沙土的库段,水位下降时,垃圾、杂草等污染物及水分、泥沙都易随水流走,消落带危害不大;而两岸坡度很少,土质为泥土的库段,夏季水位下降后,河道内沉淀的各种污染物将留滞在消落带上,加上经过半年左右浸泡的泥土,不易排水,污染伴着垃圾、杂草,不仅造成景观破坏,而且在高温下极有可能产生异臭,滋生病菌、寄生虫和蚊蝇,导致流行病发生。消落带的局部低洼地方因排水不净,还可能形成零星小面积死水塘,严重污染环境。”
“更重要的是,三峡水库冬、夏两季年年蓄退水位,头一年沉淀在消落带内的污染物,又将成为第二年的水质污染源,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对环境的影响较大。”而具体的解决方案,记者此行却未能了解到。
“由于2003年6月1日为蓄水开始日,所有的工作都必须赶在这个时间之前完成。”王里奥教授回忆说,“时间根本就不够用,工作人员不得不加班加点。很多工程都是仓促完成的,埋下了隐患。”
“当时也有专家提出时间太紧,仓促蓄水将留下许多难以处理的问题,希望能够推后蓄水,但是没有被采纳。现在的严重情况证实了当初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垃圾池?
“2003年6月库区第一次蓄水以来,污水和漂浮物就成了我们沿岸各个政府的一块心病。”重庆市万州区的一名官员说。
在排污量大的工业废水和城市污水排放口下游近岸水域,已经形成了明显的污染带。其中,重庆主城区、江津市、长寿县、涪陵区和万州区,工业废水排放量较大,占整个库区工业废水排放总量的93%以上。
“和水污染的情况有所不同,现在三峡库区的垃圾污染80%来自农村地区,仅有20%来自城市。”王里奥教授说,“这可能是许多人没有料到的。”
有关专家研究认为,三峡库区耕地大多分布于山间盆地,均为土质较差的陡坡地。这些耕地在农业生产中化肥投入量大,利用率仅为35.16%,其余近70%的部分进入地表和地下水中,造成水质富营养化,成了库区水体的主要污染源。
万州区环卫处的邱挺书记说:“目前我们打捞起来的库区漂浮物大部分都是来自农村的树根、树枝、麦杆等垃圾;而城市的垃圾相对要少,体积也小。原因是城市治理的条件比农村好。”
而即使是在治污设施相对较为齐全的城市,情况也非常严峻。
为力保三峡库区水质良好,中国政府将在2001~2010年10年内,计划投入近400亿元巨资防治三峡库区及其上游的水污染,新建100多座污水处理厂和近200个垃圾处理场。另外还计划投资300亿元,在三峡库区退耕还林3000万亩,使25度以上的坡耕地披上绿装。
重庆市计划在2005年以前投入100亿元,建设30个污水处理项目,目前已完成了16座污水处理厂和12座垃圾处理场。
“但是,这些污水处理厂和垃圾处理场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王里奥教授说,“有的处理厂虽然建好了,但却没有完善管网建设,垃圾和污水无法运到厂里,仍然直排长江。有的处理厂则面临着选址不当、设计不合理的问题。”
位于重庆市南岸区的长生桥垃圾处理场投资近4亿,采用了世界最先进的二机反渗透技术处理污水。但由于其设计能力为日处理量1500吨,而现在每天处理的垃圾超过2000吨,设备无法跟上,垃圾场只能偷偷将部分处理不了的污水直接排入长江。他们也因此而被当地媒体严厉批评过。
重庆市的一名环保人士说:“即使是已经投入运营的垃圾场,也面临着二次处理的问题。经过卫生填埋的垃圾产生化学反应释放出各种有害物质,这些物质被流过这些垃圾场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带进长江,造成了二次污染。”
不断扩张的城市和人口大大增加了环境的压力,除了希望成为中国西部“香港”的重庆市,库区第二大城市万州已经喊出了“要建百万人口大城市”的口号。有关专家认为,鉴于目前库区的资金和技术能力,兴办的工业企业多为劳动密集型产业,用水多,污染大,“可以想见,百万人口的城市垃圾和污水处理压力将几倍于今天,而库区的处理设备、技术和资金远远无法跟上城市发展的速度”。
脆弱的旅游
三峡游一直是当地多年来的旅游主打品牌。大宁河与长江交汇处的巫山县拥有小三峡、巫山云雨、神女峰等自然奇观,港口进出的船舶和来往游客很多。江边各种小吃店的主人总是毫不犹豫地把一桶桶脏水泼进长江。
兼有“三峡之壮,桂林之美”的小三峡正在失去魅力,在巫山县的码头上停满了各种陈旧肮脏的船舶,随眼看去到处都是垃圾和苍蝇。一名当地导游说:“随着库区水位的不断上升,小三峡将变得越来越低,我们很担心它会失去以前的壮丽。”
小三峡突然矮了一截,似乎还不是最重要的。在大宁河与长江的汇合处,现在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静水湖泊,一名餐馆老板回忆说:“以前这里是一个明显的交汇点,清澈的大宁河水慢慢汇入长江,然后向下流去。”而现在情况完全发生了变化,由于水位的上升,从上游流下来的长江水开始倒灌。
“我觉得很难受,”经常在码头旁钓鱼的一名巫山老人说,“现在上游下来的垃圾都倒灌进大宁河和小三峡去了。”
目前,小三峡风景区共有简易游船170多艘,平均每年运送100多万观光游客进出。据重庆市环保局的调查表明,这些船只结构简单,所有污物都是直接排放进大宁河。为了吸引游客,库区很多旅游公司,包括重庆、宜昌都纷纷打出“绝版三峡游”的概念。着眼于长远的举措却所见不多。
“我和同事们来三峡游览以后,都大失所望。以前在书本里读到的山清水秀的三峡到处是垃圾,脏得让人看不下去。”来自昆明市的一名教师说,“难怪叫告别三峡游,就是游了一次就告别了,再也不想来了。”
现在,像这样的游客不在少数。三峡蓄水后,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屈原祠、白鹤梁、张飞庙、大昌古城、奉节古城、瞿塘峡古栈道等景观将被全部淹没,白帝城、石宝寨、宁河古栈道龙门峡悬棺、忠州古城等则有部分被淹没,三峡游能看到的景物已经不如从前。而垃圾和污水的臭气阻挡了更多游人的脚步。
“蓄水前曾经热闹过一阵子,很多人都赶来看最后一眼,而现在游客没有以前多了,我们的收入在不断减少。”白帝城一名小商店老板说。
游客的减少将给当地人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旅游一直是三峡居民们强有力的收入来源。“库区形成以后,靠游客赚钱的方式越来越重要了,因为很多工厂企业都关闭了。”奉节县30岁的李江河说,“许多农民的土地一半被水淹了,另外一半退耕还林了,所以除了做点游客的小生意,我们很难找到其它赚钱的办法。”
“但是如果污染继续下去,等我儿子长大时,还有游客来吗?”李江河有时候也为未来担忧。
重庆市一些卫生专家指出:如果库区污染问题得不到及时治理,不但会影响经济发展,还将危害人们的身体健康。成库后污染物扩散减弱,积聚在城区江段,将严重威胁部分县城工业用水和居民饮用水;大量疫源地被淹没后,血吸虫病、疟疾等传染性疾病发作可能性加大;岸边固体废弃物中有毒重金属将沉积水中或富集在水生物体内再通过食物链进入人体,危害人的生命;大量森林农田淹没后,水土流失,边滩会出现沼泽化倾向,“将来的重庆,搞不好可能终年被恶臭笼罩”。许多环保人士一直在呼吁:“三峡库区就像一枚生态炸弹,可能在某一天爆炸。”
王里奥教授说:“生态环境的恶化是缓慢的,但也是灾难性的,这种恶化的结果目前还不能预测。但可以肯定的是,水质会恶化,植被被破坏,地质变脆弱,气候更恶劣。”在王教授看来,任何对自然的扰动都是一种破坏,这种破坏如果到了一个程度,就无法重建和恢复了。
“昆明的滇池,沱江的污染等等事例都明确地告诉人们,很多活动的收益远不如损失大。”王里奥教授说,“现实的情况是,许多政府领导太注重目前的利益了,说穿了是太注重自己的政绩了。许多官员的环保理论水平比我们还高,却没有谁真正把这项工作做好了。”
治污困境
“其实很多人不了解我们的被动情况,我们除了对污染的来源无法控制外,更缺乏工作的经费。” 万州区环卫处的邱挺书记说,“整个库区沿岸的地方都有类似的情况,以万州为例,从蓄水到现在,我们的经费缺口已经高达200多万,但是又不能停止工作。”
经费缺乏不是三峡地区特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北京的一名环境专家说:“尽管中国政府决心要控制水污染,但是三峡库区排放的工业废水中,近1/3未达标排放,库区生活污水集中处理率不到10%。”该专家还指出,中国政府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但是长江流域各城市并没有立即兴建足够的废水处理设施,因为建设费用很高。
邱挺说:“我们一直希望,我们长江上游的人在治理,享受成果的中下游地区,有义务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支持和帮助,应该负担一部分经费。这也是一种公平。”
曾经有人提议应该从三峡电站的电费收益中支出一定比例的资金,用于库区环境治理,但是一直没有成为现实。
中国对江河治理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但是长期以来并未真正形成流域综合管理的理念。目前,长江流域的水污染防治和水资源保护主要是以地方政府为主,各部门分片管理,与此相关的机构有各级水利、环保部门,城建、地矿部门以及航政部门。由于地方保护主义、部门利益等因素,使得这种管理体制弊端丛生。
万州区一名官员说:“三峡库区污染防治还面临法规不健全和流域管理机构缺乏的双重困境。”《水法》强调水行政主管部门对水资源管理和保护实施统一的监督管理;《水污染防治法》又称各级环保部门对水污染防治工作实施统一的监督管理。如何处理水资源保护与水污染防治的关系,法律上无明确规定,于是形成“环保不下河,水利不上岸,海事只顾船”等各自为政的局面。
三峡库区跨湖北、重庆两省市,涉及众多市、县级行政区域。有关人士指出:“这种条块分割式的管理时常造成上游污染向下游转移的趋势。”
另一方面,政策不配套也成了三峡库区污染加剧的催化剂。移民的“三原”原则(原规模、原标准、原功能)和环保的“三同时”制度(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完工)相互抵触,使得库区环保进程滞缓。三峡工程移民切块包干,环保补偿金只对保持水土、城镇原有垃圾站、环境监测进行了少量补偿。一些搬迁的县城、集镇环保基础设施依旧不配套,生活污水、垃圾得不到处理,污染日益加重。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进步之处。”万州区环保局宣教法规科的张海荣科长说,“以前我们的工作只是对污染企业进行收费和罚款,还有就是对一些污染纠纷进行调解。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参与到政府的许多建设决策活动中了,现在政府要建设任何工程,都要征求我们的意见了。”
至于政府大员们会不会听从环保部门的意见,张海荣科长说:“那就要看具体的情况定了。”
一些环保专家认为,在三峡库区管理中应运用经济手段,贯彻 “谁破坏,谁恢复”、“污染者负担”、“环境资源有偿使用”等原则,建立水资源有偿使用制度和水资源补偿制度。
王里奥教授说:“长江的流域开发应当吸取历史的教训,在三峡库区开发的同时注重环境资源的保护,实现库区环境、经济、社会可持续协调发展,防止造成资源耗竭、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的恶果。”
“现在中国的一些地方,经济利益完全胜过了对环境的考虑。”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北京的环境和能源专家玛丽亚·索科说,“中国处在十字路口。如果做出正确的选择,采用正确的技术,走中间道路而不是经济快速发展的道路,它就能够以可持续发展的方式建设自己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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