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一
毕业离校,乘车南下,正逢唐山大地震,车到锦州停了下来,只好向北绕道最终到达北京站,向窗外一看,可了不得,成千上万人聚集在站台上,等候亲人的到来,那时候没有手机,通信极度落后,地震发生后无法知道亲人的生死消息,只好候在北京站,只要是北方来车,上万人一齐围了上来,那场面实在太震撼了,每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车上下来,欢呼着搂抱在一起,周围人的呐喊声,响彻整个站台。四十多年过去了,北京站那时人声鼎沸的情景,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
八月初我们来到宁波镇海石化三公司报到,住在招待所,等待上班。
这天是8月31日,我和女友骑着自行车,到了镇海街上一个很老式房子里,领了结婚证,这场马拉松也该结束了。家里人也很着急,快30岁的人了,一场恋爱谈了快四年,1976年8月31日下午我们庄重地按下手印,从此不离不弃一辈子!
浙炼工地这里原来是一片棉田,在这块棉田上要建100万吨炼油催化裂化装置,它的副产品是液化石油气。那个时候浙江缺煤缺柴,市民每天用个小煤球炉生火做饭,就这样,煤球还要凭票计划供应。其他每省都有一个大型炼油厂,用上液化石油气了,而浙江没有,只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杭州炼油厂,所以当时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在开工典礼大会上说,全省各行各业,要象当年打仗支持前线一样支援浙江炼油厂建设,因此我们施工单位条件好了起来。
2015年回镇海老屋留影
在另一块棉田上盖了7000平米的暂时简易住宅供我们建设施工单位居住,也给我分配了一间,这就成了我们的婚房,婚礼来了十几个亲朋好友,记得庞家盛夫妇也来了,这位可是中国石化安装界的头面人物,几十年高居要位,而且一尘不染。
那时结婚简单,晚上吃上一桌饭菜,白天散散几斤喜糖就成了,几十元结个婚。现在不行了,几十元还不够买包烟。
不要看房子很简易,但有一小间厨房,还配了一只液化汽灶,这在当时很令人羡慕的。
住了不到一年就搬到新楼房了,两室一厨一卫,简直是天堂,那是1977年,远超过一般市民生活。
2015年,我们夫妻二人特地重返故地,回到这套房子里看看,真是物是人非,感慨万千,三十八年过去了,房子旧了,我们老了,青春不再了。
镇海二
镇海炼化建在大海边,距大海只有几公里,距镇海县城十来公里。记得镇海有古炮台,镇海炮台遗址至今还在,这个有二千年历史的古城东邻大海,城南就是甬江,是宁波的门户。从甬江码头乘船可以去几十公里外的定海,就是舟山群岛,那里有个普陀山,许多人去上香朝拜观音菩萨,可惜我们在那里待了七八年,很少有人去。直到我开汽配公司的那一年,大概1992年,全国一个汽配会议在定海举办,我才在沈家门过海上山拜了观音菩萨。
距镇海几十公里的奉化溪口镇我们倒是常去,记得我学考驾照的时候,几乎天天都去。蒋介石家的老房子在溪口镇上,家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头,平时根本就没人去,偌大的一个镇上没有什么人,更没有什么游人。蒋宅隔壁邻居都是农民,围墙就是砖石简单堆码起来的,大门洞开,谁都可以进出,没有人把门。
但2015年我再去时已人山人海了,也收起门票了,门口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几个假蒋介石与游客合影,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溪口镇风景真的很美,山清水秀的,我们这些人常说,这里风水出个伟人不奇怪的。风水本来我将信将疑,但看了蒋介石老家,彭德怀老家,包括陈独秀,刘少奇几个人的祖屋,都是风水宝地,真的相信了。
镇海这里的人都会做生意,一点点大的孩子都会,比如一斤七两鱼,二毛五一斤,你能一口报出来?这些孩子收秤报价,一点不含糊。后来我认识许多上海生意人,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上海有钱有头脑的宁波人居多,人的群聚不同而分出优劣,是有道理的。直到今天,有的人不论花多少钱也要把孩子送到贵族学校,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那时大家的生活都不是太好,但天天可以吃到鱼,海鱼河鱼都有,但大多叫不出名字。有一个门店,天天在石化市场供应,大概是在支援前线措施之一吧。鱼也便宜,宽宽的带鱼二毛五一斤,而且都是新鲜刚下船的。
我们两口子后来有了女儿,每月一百元左右,还得寄点钱给家里,差不多成了月光族。这里的蚊子多,买顶尼龙蚊帐花了50元,一个月工资,别说这蚊帐还真结实用了十几年也不坏。买来时我们住在棉花田里的简易房子里,蚊帐外面密密麻麻全是蚊子趴在蚊帐上,真是恐怖极了,孩子刚刚出世,如果没有这顶蚊帐,一天也过不下去。
那时东西的质量好,女儿上托儿所的毛巾被,直到今天我们还在用,女儿已45岁了,毛巾被已用了四十多年了(见上图)。不是沒有钱买,一是可以用,吸水性好;二是舍不得扔,上面仿佛还能闻到孩子儿时的奶香味儿。
镇海三
石化施工现场很快进入白热化,需要吊车,当时最大的吊车也就加藤40吨。
那时大型吊车没有,大型吊装,如吊塔还是用抱杆,和我们当时在大庆油田一样,高高的立上两根抱杆,用钢丝绳固定住,钢丝绳的另一头固定在拖拉坑里。多台卷扬机上的绳索通过滑轮从抱杆顶部下来吊起塔体,塔体就慢慢的上起,竖立,哨音一落就位了,成百上千的人观看,这个起重指挥可太厉害了,所有的人就看着他举旗摆动旗子,吹着口哨,一副战场上大将军的模样。吊装界有个著名大佬贤澄清,最早是起重工学徒,学成后在我们三公司就是干这个的将军!吊塔那一天,食堂卖肉,有好吃的全拿出来,整个公司如同办喜事一样,起重工,这个平时让人有点瞧不起的工种,今天可扮演主要角色,个个嗓门大了,趾高气昂起来了,大家今天也把他们当作英雄一般,那个劲儿就像战场上敢死队要出征似的。
吊塔是石化安装最重要的一环,大小领导今天再忙也要前来督战。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的。后来大型吊车的不断地吨位提升,抱杆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但有些情况仍在用。现4000吨吊车都有了,司机成了吊装的主角,起重指挥作用逐渐减弱了。浙江这个100万吨催化裂化装置第二年就投产了,很快就满足市民的需求。
浙江这个地方天气也很热,加藤40吨吊,液压油高温,开锅后从油箱里喷出来,显然该车不适合在热带或高温下长时间工作。找日本公司索赔,由杭州的进出口公司出面。我们在现场做了高温操作测试,气温32度,工作2小时,油温开锅,油箱口喷出液压油。日本加藤公司后来同意索赔,给了几套用于非洲地区的散热器。
吊装界大佬贤澄清正在指挥起重作业
日本人在中国做生意表面也蛮谦卑的,客客气气,在中国,两家日本吊车公司竞争,到处开讲座(就如三大吊车厂现在的产品推介会一样,请客户来坐坐,送点小礼品吊车资料什么的。)每人发个一次性打火机,就把大家打发了。幸亏邓先生及时打开国门,才有今天三大吊车厂成为全世界吊车老大,日本车一台也进不了中国大陆!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全世界都在用中国各式各样的打火机!中国品牌吊车正快速进入国际市场,份额逐年增加,甚至超过产量的三分之一以上,国內市场趋饱和,正向国外扩张。
当然,正是先进的日本吊车进入中国市场,客观上让中国人清醒了,才会在不长的时间内快速地超过他们。
镇海四
日子过得很穷,一个月工资不够一个月用,还好孩子送幼儿园不要一分钱,那时也没有奶粉一说,我们吃啥就喂她一口啥,什么这个营养那个营养的都没人说。从小就觉得她聪明,三岁就认识许多字了,幼儿园几十个孩子考试,她第二,第一是个男孩子,更聪明,后来我们家这个上南大,那个男孩上了北大还是清华什么的,总之,小时候聪明的孩子,不用怎么太操心,自然会出息起来。
孩子长得很快,我在墙上每个月都作身高记号,五岁前后那一年竟长了15公分。一直记到我们搬家离开,铅笔的记号应该不会风化剥蚀掉,二十几年后我重返三公司,特地去那间房子察看,不在了,蛮可惜的。
上班有五、六里路,中午饭要回家吃,这样的话,一天走四趟,时间也紧张,那时候大家都遵守劳动纪律,不会迟到早退的。只好省吃简用一年,买了台杭州牌自行车,刚买到手,才高兴几天,老家来信要钱,几个弟妹没有工作,要买台草绳机,打草绳挣点吃饭钱。老婆说卖掉自行车吧,很是无奈。老婆每天上班要给孩子喂奶,跑来跑去,真是辛苦极了。
八妹妹身体不好,跑到北京大姐家,写信来说耳朵有病,问哥哥借三十元钱开刀,我们立马寄去。然后我“傻傻”的等了几十年,也不见我的那三十元钱。要知道,那时我每月基本工资也只有43元,后来才是56元。现在有时在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问她什麼時候能還我開刀錢,弄得兄妹們大笑噴飯!
家裡弟妹多,我一直接济,有时也搞得我们无米下锅,还好我家里有个贤惠的夫人。直到八、九十年代我下海干私活了,手上才算有点钱,才知道有钱的感觉真爽。那时我快40岁了,已穷了几十年,就这样到现在我也学不会花钱,从小几十年穷习惯了是不太容易改变的。
镇海五
我们公司是从洛阳走出来的一支炼油厂建设队伍,各地的人都有,当地有一批农村退伍军人也进入这个队伍,根据国家当年的政策是不可以带家属的,于是一家老小在乡下,他一个人在公司住单身宿舍。十几年过去,两地分居两地苦,一家老少期盼团圆。
其中有一个是我大庆干电焊的师傅,忙了多少年,联系好家乡一个国营企业,也愿意接收了,但当地政府劳动部门就是不同意,折腾了几年,钱也花完了,人也折腾累了,一次到我家喝闷酒,喝着喝着哭诉起来,三个孩子,两个年迈老人,老婆一身病,一家人快撑不下去了,搞得大家无语,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真是的,为了这几十元工资养活一家老小,离乡背井。
我记得爸爸小时候唱的那首歌,苏武牧羊,“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不由悲从心中来。于是决定帮帮他。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给当地省政府写了一封信,文章很感人,写他当兵是个五好战士,当工人是个优秀工人,国家需要时他挺身而出,如今家中困难重重,难以维持……
这信文字写的很精彩,连我自己读完都感动的热泪盈眶。信寄走了,寄给政府领导的。
短短半个月后收到当地劳动部门的通知,可以回家了!
其他想回家的人问我信是怎么写的,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说,用心,用良苦之心写的。
我这个人除了有一点小聪明外,主要心肠好,对所有人总是一片热心,大家都说热心肠。因此朋友多,后来生意能做下去,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吧。
整个公司,单身汉很多,一大半都是外地人,河南人居多,一到春节前十来天,都赶到宁波火车站买预售票,那个年代火车票特别紧张,尤其到了春节,人挤人,火车站人山人海的。有个小伙子,河南人,人高高的,长得一表人才,也赶去买火车票,爬上一辆运钢板的大货车,中途一个急刹车,钢板前窜,切断这娃一只脚,可怜啊,年纪轻轻的,脚没了。家在农村,穷,也没人来看他。春节到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和我妈一样,见不到人家可怜,于是大年三十把这孩子背到我家楼上,一起过个年。
我离开镇海以后,就不知道这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应该会不错吧。
镇海六
石油三公司就是一个小社会,以前的大企业都把企业办成一个完整功能的小社会,医院、学校,幼儿园托儿所,住房,甚至食堂等等。整个公司能干活的全上班,家属都在大集体里上班。虽然生活水平不高,但每一人对自己的生活及环境都较为满意,尤其是看病,从来没有收钱这一说,免费看病,上学,住房,说老实话是有点怀念过去的日子。
那时候虽穷,但大家都一样,公司大领导,小领导,与大家收入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真正是平等的。
整个人文环境是和谐的,谁家有个电视机,谁都可挤进去看看,记得我买个九寸黑白电视机,家里每天都挤滿大小观众,一直看到电视上打出“再见”字样,才不舍地离去。那时候文化生活太少了,精神生活十分空虚。
有次跑到温州一个的小岛上,买了台四喇叭三洋录音机,才知道台湾有个邓丽君歌唱得真甜,当然那时说是什么资产阶级糜糜之音,老百姓可不管,到处是邓的歌声。
浙江靠沿海,外部环境影响来的快,思想较前卫,所以全国到处都是浙江人在做生意。甚至有次在欧洲一个大城市一家饭店吃饭,竟是几个温州人开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营业,而其他外国人开的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动不动就关门休假,他们不发财谁发财?
我们这个大院与世隔绝,浙江人的经济脑袋对我们影响不大,一我们是国企,收入虽不高,但也可以,旱涝保收;二我们都是北方人,讲普通话,不会当地的宁波话,融入不了当地文化生活圈子里。这里生活了七年,直到离开也不会讲一句宁波话,甚至也听不懂宁波话。
宁波人到春节,乡下人都打年糕,宁波的年糕可以说全中国最好吃的,而且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绝招是用水浸泡,天天换水,年糕一样新鲜好吃。当然乡下自酿的米酒也特别好喝,那是当地人的喜好,甚至在女儿出生时酿下几坛米酒埋在地下,等女儿出嫁时挖出来请客人喝,这酒就成了女儿红了,所谓的女儿红黄酒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镇海七
只用了两年时间,镇海炼化第一套装置就建好了,年处理量一百万吨原油,听说现在已经是千万吨级综合性炼油化工一体化特大型企业。这里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外国原油可以直接从海上运来,中东的原油质量好,又便宜,为这个厂创造了巨额利润,镇海炼化已成为中国数一数二的大炼油厂了。
1976年我们来的时候就是一大片棉田,空空荡荡的,从海边到厂大门口,一条马路约七、八公里,两边什么也没有。现在装置林立,就是一座石化城,2015年我们回去一次,四十年的巨大变化恰恰就是中国当今的写照,就是中国四十年飞速发展的一个缩影。
宁波东门口今昔对比(网络)
镇海也认不出来了,找不到当年我们办理结婚登记的老房子了。
宁波更是翻天复地的大变化,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拔地而起,可以与欧美任何一座城市媲美。
当年宁波就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城市,解放二十多年没有什么市政建设,主要原因是把这里当作前线,随时要打仗的前沿城市。
当年这里的交通警察只有一个中队,就可以想像到这座城市小到什么程度了。那一年,我们这支队伍才从大连迁至宁波,觉得宁波与大连没个比,按司机们的话,大连交警大队,这里是中队,小县城啊?
但是正是因为没有什么建设,才看到古老的宁波,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满目苍桑的小县城,一排排低矮的老式民宅,象我老家龙潭镇一样,青砖小瓦平房,小街小巷,记得有一部老电影叫林家铺子,里面的街景,我怀疑是不是就是宁波?
整个城市只有市中心百货公司才有点楼,也就三四层高,市中心沿着甬江一侧可以看一座座老式小楼房,都是砖木结构的,有些大概是清未或者民国初期的建筑,可以看出宁波民国时期应是一个繁华城市,因为这里几百年来就是一个水陆大码头啊!
宁波灵桥(网络)
这里有座铁桥有点像兰州黄河铁桥,可能都是英国人造的,一百多年了,成了这两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宁波第一人民医院,1977年9月11日女儿在这里出生,其实她应该是个宁波人,至今我还留着当年的出生证明。
现在我已尝遍天下美食,但是有一次参加宁波人的婚礼,我才知道原来宁波人这么会吃!满桌佳肴的家宴,我们夫妻至今不忘,常常念叨。
在有生之年,希望再参加一次宁波当地人的家宴,回味一下当年的宁波美食,回忆一下那一对年轻夫妇,目不转睛盯着一桌山珍海味惊喜的眼神是多么有趣,可惜我们回不去那个时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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